1957年,丁聰剛結婚不到一年,就被打成“右派”。后來妻子生孩子時,他只能隔著醫院的玻璃窗望了望兒子,內疚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。來到八五0農場云山畜牧場,先后參加了修“五一”水庫和云山水庫的勞動。他回憶當年在工地勞動時的情景,說:“真是一輩子也忘不掉的,勞動強度相當大,鏟土運土,抬土上壩,來往穿梭,好在我當時才40歲。身體比較棒,拼命干活,也就把心里的苦悶丟在腦后了。”
為了不荒廢時光,丁聰臨來北大荒時,偷偷從家帶來一卷日本宣紙,卷得緊緊的,塞在箱里,生怕旁人,特別是領導發覺。空閑時,他就偷偷地畫,或者追憶工地勞動時的場景和人物。
一天,王震部長讓人把他找去說:“你原來編《人民畫報》,你要好好地發揮你的專長,把復轉官兵開發北大荒、搶建北大荒‘人工湖’的事跡,用圖片形象地記載下來,要為修建云山水庫的轉業官兵出一本畫冊,給后人留點資料……人手不夠,由你親自挑選!”
丁聰愉快地接受了編畫冊的任務,挑選了原《人民畫報》社的呂向全做他的助手。這個從小參加八路軍的年輕記者,由于受了他的牽連,也被打成了“右派”。云山水庫竣工,丁聰就把編完的《云山水庫畫冊》畫稿,交給農墾局有關部門。后來,丁聰同聶紺弩一樣,當做一名戴“右派”帽子的特殊編輯,調到由當年日本關東軍駐守虎林機關的氣象站改成的《北大荒文藝》編輯部,負責封面設計、插圖、刊頭補白、畫版樣等所有美編的活,另加跑印刷廠,搞發行。他每天都有條不紊地忙著。每期10萬字,他要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,直到裝訂成冊送往郵局,他才松口氣。**使丁聰難堪的是刊物印出來后,要親自趕著一掛牛車從印刷廠拉到郵局寄發。他那雙握了幾十年畫筆的手,一旦舉起皮鞭,怎么也不聽使喚。而那頭倔強的老牛,仿佛故意和他鬧別扭,往往不聽調遣。
當時編輯部的編輯們,不僅要定期編好刊物,還要不斷地在勞動中“改造世界觀”。丁聰和聶紺弩的勞動態度一致公認是**好的。有一次端午節前,他們到一個農場鏟地,歸來時路過一片沼澤地,在密密的蘆葦叢中,揀到一堆野鴨蛋,大家吹呼雀躍,聶紺弩就此情景寫了一首七律:
野鴨沖天捉對飛,幾人歸去路歧迷。 正穿稠密蘆千管,奇遇渾園玉一堆。
明日壺觴端午酒,此時包裹小丁衣。 數來三十多三個,一路歡呼滿載歸。
詩中說的“小丁”就是丁聰。當時揀到數十個鴨蛋后無法拿走,丁聰急中生智,當即慷慨解衣,將野鴨蛋包好帶回。此詩后來收入《散宜生集》,題為《拾野鴨蛋》。 當時印刷廠設在密山,剛建成的密虎鐵路行駛著已淘汰的悶罐車。冬天不保暖,生著火爐,丁聰穿著棉襖,頭戴狗皮帽子,風塵仆仆地在密山與虎林之間穿梭。
讀者當時從《北大荒文藝》上看到許多插圖,畫得很愛看,署名是“學普”、“阿農”,但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丁聰畫的。別人在《北大荒文藝》上發稿可以領到稿費,而他畫插圖不得一文。這一切都未使他感到不公平,因為只要允許他拿畫筆,就可以使他本來單調的生活更充實。1960年秋天,在北大荒生活了兩年多的丁聰,終于踏上了南歸的列車。
丁聰16歲開始發表漫畫,至今已60多年。不論是顛沛流離的戰爭時期,還是風雨如磐的“運動年代”,或是物欲橫流專講“實惠”的歲月,他都堅守著自己的漫畫陣地,不邀龐,不媚俗,按照他獨有的生活理念和審美情趣,揮舞著他犀利的畫筆,至老彌堅。
到了80年代,丁聰的生活終于安定了,在漫長的艱苦的歲月里,他始終沒有停止作畫。他為《讀書》雜志畫插圖20年了,他那具有特殊風格的人物造型和深刻內涵,在中國漫畫界獨樹一幟。
丁聰的業余愛好很多,第一是吹笛子。他說這是他的“業余專業”。早在上海讀中學時,因為父親是個京劇迷,丁聰也就經常進劇場,聽收音機和唱片。他嗓音不行,便摸索著吹笛子、拉胡琴,只是自得其樂。后來,他還多次干過業余的“專業笛師”。1941年耿震和張瑞芳在成都演出《牛郎織女》時,前臺牛郎作吹狀,后臺便飄出丁聰的《牧童短笛》(賀綠汀作曲)的樂調,織女演唱的《織女之歌》,也是丁聰從旁伴奏的。**后一次吹笛子是吳祖光與新鳳霞結婚的那天晚上。歐陽予倩老要清唱《思凡》,座中找不到吹笛子的,丁聰挺身而出。丁聰的第二個愛好是拉胡琴。這雖不如吹笛子出頭露臉多,但也確實“風光”過幾次。如1951年的“五·一”節,在朝鮮戰場司令部的坑道里,丁聰為一同前去慰問志愿軍的侯寶林用二胡伴奏京劇《蕭何月夜追韓信》。
北大荒,深深地刻在他記憶的印轍里。無窮無盡的天宇,廣袤無垠的大地……實在太空曠了,充實他心頭的只有寒冷饑餓和風暴。沒想到,30多年以后,他和吳祖光“難友”作為歷史的證人,應邀重新踏上北大荒的土地。1994年8月,丁聰和吳祖光一起重訪北大荒,筆者有幸一路陪同。他微胖的臉,闊闊的嘴,頭發烏黑,一根白發也沒有。丁聰來到當年勞動過的“五一水庫”,大為驚訝:“原來是這么大個小水坑呀,看來不值得驕傲了。”大伙聽了,都笑了。他為云山農場深情地寫下了:“云山是我到北大荒的第一站,五一、云山水庫的壩上,都有我抬上的土。今日能重游故地,真是三生之大幸也。”當驅車來到波光粼粼的云山水庫時,他才興高采烈地告訴大家當年工地勞動的情景,繼而潑墨題詞:“我知盤中餐,粒粒皆辛苦”。
在農墾科學院,他揮毫潑墨,寫下了“戰天又斗地,舊貌換新顏”幾個大字后,解釋道:“我的意思就是再也別斗人了,斗人怎么能把建設搞上去呢!如果當初把我們批錯了,國家前進了,我們委屈也就無所謂了,關鍵是國家的損失太大了……”